——中医视角下的现代人睡眠障碍

阳春三月，万物推陈出新，欣欣向荣，春风桃李，春酒一杯，常使人沉醉。如此美好的时节里，很多人却失眠了。

从小我们就会背的唐诗，春眠不觉晓，睡得深沉啊，醒来处处鸟啼，夜间雨打花落竟浑然不知，真是优质睡眠啊。易安居士也是：昨夜风疏雨骤，浓睡不消残酒，可能是晚上喝大了，“浓睡”这词爽哉；再看白乐天亦有诗云：枕低被暖身安稳，日照房门帐未开。还有少年春气味，时时暂到梦中来。大诗人所在的长安城，春季清明前后的日出时间为6:30am左右，“日照房门”太阳越过东厢房，照在正房门应在8:00am前后，“帐未开”，还没起呢，假设昨晚11点入睡（实际可能更早，古人就寝时间远远早于现代人，即使家有樊素小蛮，也不能夜夜笙箫吧），至少9小时以上的睡眠时间，还能说什么，羡慕嫉妒恨呗，这是财务自由之后才有睡眠自由吗？话说古人诗中之春眠，总是酣然好梦，反观现代，为啥那么多人在春夜失眠呢？

常规的讲法是，春阳鼓动，体内肝阳亦升发，则夜卧不安，此为生理性，季节性，无需服药治疗，饮饮茶、泡泡脚，站站桩也就过来了。还有一些病理的情况，临床最多见的，肾水不足，心火独亢，热扰心神是也，而这几乎是一个时代病。我们可没有古人那个心情了，悠哉悠哉，辗转反侧。睡不着那个烙大饼，烙大饼那个心烦哟，想想明天还要早起上班，唉，简直气急败坏。

中医看待睡眠机制是，阳入于阴则寐，大脑兴奋转抑制，阳出于阴则寤，大脑抑制转兴奋。寐是睡眠状态，寤是觉醒状态。不寐，即阳不入阴。

我们先来看《内经》，其中记载与寤寐关系最密切的是营卫之气。《灵枢·大惑论》云：“卫气不得入于阴，而常留于阳。留于阳则阳气满，阳气满则阳跷盛，不得入于阴则阴气虚，故目不暝矣”，这是说睡不着，“留于阴也久，其气不清，故多卧矣”，这是讲睡不醒。《灵枢·营卫生会》记述了营气和卫气的生成和作用机制，并提出“荣(营)卫之气不失其常，故昼精而夜暝”，形成了正常人体昼夜的睡眠觉醒节律；而“营气衰少而卫气內伐，故昼不精，夜不暝”。啥意思？白天打瞌睡，晚上睡不着。总体而言，阴盛阳虚，人嗜睡，多卧倦怠；反之，阴虚阳亢，则人易兴奋、躁动、失眠。小朋友和年轻人肾阴足贪睡，倒头就着，睡得也沉，早上起床困难户；老人家肾阴亏虚了，觉少了，晚上睡不着，又眠浅易醒，凌晨早早就醒了。所以睡懒觉的都是年轻人，晨练的都是老人家。

观《内经》所载之药方，半夏秫米汤而已。被很多中医神棍吹成“古今失眠第一方”，其实并没啥效果，结果啪啪打脸，坏我中医名声。为啥呢？盖其成书距今年之久，古代农业社会，人们生活简单，心思纯净，农忙一天，带月荷锄归，喝碗粥，烫烫脚，也就睡了，不寐无非“营卫失调”或“胃不和”。但世事的长河已过千年，逝者如斯，泥沙俱下，滚滚向前，疾病也要放到“生物-心理-社会”医学模式中去考虑。一个自上而下竞争和逐利的社会，充斥着种种躁动的欲望和虚妄的可能性，令你觉得似乎每个人都有改变命运机会的错觉。所以这是一个全民心神浮动、阴虚火旺的年代。尤其在一线城市，现在还能睡一个好觉的人太少了，有睡眠障碍的中青年人比比皆是。

睡眠是一个健康的重要指征，年轻人早醒也是早衰的征兆。怎么办？我们不能指望每个人都能做君子，安贫乐道，知常达变，反求诸己，安住内心。怎么治疗呢？泻南补北法。临床上我常选黄连、山栀、赤芍泻南方火，釜底抽薪，大剂量生地黄急救北方水，辅以麦冬、知母、百合润阳明燥金，以取金水相生，阿胶、鸡子黄补心之阴血，心火下移小肠往往见小便黄，用川木通最好，医院药房畏其毒性不用，其实有毒的是关木通，与川木通乃两个品种，可用竹叶、茅根之品代之，引心火下行从小便而解，全方取黄连阿胶汤、百合地黄汤、导赤散、与《辅行诀》小补肾汤之意，加减而成，待肾水充来复，水火既济，便能酣然而眠。

多说一句，很多中国人有个毛病，喜欢说自己虚，有一些老中医也都是滑头，混江湖久了，颇有些市井气，顺着患者心意，说什么心脾两虚呀，脾肾两虚呀，用些不痛不痒的补药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，这种叫医油子。所以到我这的病人，多数枣仁归脾逍遥之流吃了一圈了，一摸脉哐哐有力，一看舌黄腻口臭，我心想你虚个毛线！几天三黄吃下肚，睡得可香啦。现在很多人欲火焚身，心肠硬得很，多泻一泻没坏处。《伤寒论》里有个方叫大黄黄连泻心汤，对这类人很管用，吃一吃，心火没那么旺了，心柔软下来，会产生共情，清净心、慈悲心都生出来了。清净心能免疫，慈悲心能解毒。才能长久太平。

有轻微心烦不想喝药的朋友，也有好办法，春天也是最适合饮绿茶的季节。当季的龙井，冲饮两杯，有炒豆子的清香，清心明目，利尿除烦，喝到额头腋下微微汗出生凉，小便由黄转白，就表示喝透了，心火降了。

也有朋友反应这样一些状况，有时晚上睡5-6小时，白天反而比较精神，睡8-9小时，一天却昏昏沉沉，这是为什么呢？我们都知道正常人体是阴阳大致平衡的，睡眠不足，会伤阴，也就是耗伤精血津液一类的阴分物质，而阴精虚损下降的同时，导致处于正常水平的阳气(与阴精相比)会相对升高、虚亢，所以造成一种“阳盛”的假象，这种所谓的“打鸡血”式的精神矍铄现象，其实是在吃人体阴虚阳亢状态下的短暂红利，因为长期来看，阴阳是互根互用的，它们互生互化，一方的资源长期匮乏，另一方会拿出自己的资源进行转化，日久变为阴阳两虚，这时，红利吃尽，假象消失，人体机能启动保护系统，由兴奋转抑制，表现为萎靡不振，开始韬光养晦，进入漫长的蛰伏和重建阶段。

中医真正的根邸源于道家，都提倡做减法，“不尚贤，使民不争。不贵难得之货，使民不为盗。不见可欲，使民不乱”，也许我们回到小国寡民，“鸡犬之声相闻，民至老死不相往来”，我们就不会失眠了，我们就内心安定了，精神危机就解决了，但誰愿意那样去生活呢？人们奋斗到今天，不就是为了出人头地，得到难得之货，能占有和享用更多资源吗？要美味大餐，不要清淡，要夜生活丰富，不要早睡，要及时行乐，不要节欲。所以在中国历史上大部分时期内，道家思想没有被主流社会待见过，是因为跟入世的功利主义主流价值观相违背。

归根结底，中医倡导的是一种倾向于传统和自然的生活方式，因为事实和历史证明，从人的健康角度观察，自然的生活可能优于科学的生活。靠近自然一点，也就健康一点，靠近社会一点，也就远离健康一点。做一个人相对轻松愉悦平和自在但没什么资源的自然人，还是做一个相对压抑纠结但能得点实惠的社会人，你本可以选择的。

心硬者得世界，温柔者得神。（本文系原创，转载请声明出处）